作者:杜思高,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理事,南阳市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八六年至八九年,在县中学习。出版《荷花开在夏天深处》等作品集四部,获河南五四文艺奖、莽原文学奖、河南文学期刊奖等省级以上奖项10多次,作品入选多卷选本。
青春是人生纷繁史册中重要的篇章,县中三年,经历、学习和悟到的东西,成为我们生命中的重要内容。艰苦奋斗,勇于挑战,是我们一生的宝贵财富,历久更贵。
一
县中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孩子们上大学的桥梁,能考上县中,基本上就是一只脚跨入了大学的校门。在南阳广袤的农村大地,县中的名气之大,可以说响亮而宏大,闪耀光芒。考上县中的学生,胸前会别一枚长条形的校徽,在稚嫩的脸庞下,青春的胸膛前闪耀耀眼的光芒,走起路来仿佛胸膛能发光似的。谁家孩子考到县中,消息会传得很远。
一九八六年暑假的一天上午,我在村头自家菜地里扬耙刨地,准备种萝卜。有人喊我,说我初中班主任张春林老师来村上找我,正在打听我家在哪里。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把鞋子往箩筐里一扔,扛着铁锹耙子,㧟着箩筐,赤脚向村里奔去,看到张老师推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在村路上等我。我小跑过去,心里激动不已。张老师高兴地说:“思高,你被县中录取了,全乡第二名的成绩,我专门来你家中报告好消息!”我心里欢喜又骄傲,为老师对自己的关心,又为自己能考上县中。实际上张老师来我家,还有一个目的,是后来告诉我的,因为我家里穷,他担心我考上县中,怕家长因为负担不起三年的费用不让上。在这之前的初中,中间的学费有时拿不出来,父亲就提出不让我上。特别是八四年家中盖房子,没钱交学费,张老师拿出自己的工资,替我交了30元的学费。后来,也是巧,我考了初二年级第一名,奖学金刚好是30元,才还了张老师。对贫穷有志气的学生,张老师格外关注、关心。这次他见到了我母亲,了解了我家中的情况,动情地说:“一定要支持思高上学,这孩子有志气。”目送走了张老师,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我考上县中的消息,在村子在乡里传开来。
秋风乍凉,秋蝉嘶鸣的九月,我踏入了南阳县一中的大门,成了高中八六二班的一名学生。南阳县中建在白河边的一片沙土地上,那是1980年南阳县从全县抽调骨干优秀教师建起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从一开始就扎根这片热土,融入师生的血脉精神。校园有一百多亩,是我们茶庵联中的一百多倍,一道低低的砖墙把学校和四周隔离开来。校园里有四座教学楼,最高四层,一幢试验楼,一幢教师宿舍楼,还有一个面积七八百平方米的报告厅。高二时,报告厅被分割成不同的空间,做了八六级男生宿舍。
高中和初中学习生活明显不同。初中时我们每个年级两个班,高中一个年级四个班,高三时分班变成五个,即三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一个复习班。相比之下,高中老师的授课与初中不同。初中时课程少,老师们相对固定,经常陪伴,高中课程多,班级多,老师授完课就走了。同学们大都是从各个学校成绩好的学生中考试而来,具有很大的竞争压力,新学期开始许久了,我还不适应这样的生活。那一个时期,眼睛老是涩疼,怕光,我把父亲的墨镜偷偷带到学校,晚上教室电棒的光芒刺眼,就带上墨镜。这个时期,就像一个淋湿了羽毛的小鸡仔,坐在教室第三排最北边靠着过道的地方,紧张又害怕。一个晚自习,语文老师谢超然缓步走到我桌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同学,你今天咋带着墨镜呀!”谢老师五十多岁,身材中等微胖,面容慈祥,让人有伯父般的亲人感,一双眼睛智慧而温和地看着我。我赶紧站起来,说:“老师,我眼睛疼,老是流眼泪,这电棒一照,还睁不开。”老师拿过眼镜,戴了一下,把眼镜还给我说,“还戴上吧。眼有毛病,看看吧,滴点药。”那一瞬间,我心中一热,温暖而美好。
我高一的班主任是裴国林老师。“他身材修长,有着一张费翔一样英气逼人的脸,浑身上下洋溢着儒雅”这是我的同学闫桢在作文中写到的裴老师,想必裴老师当年在青春少女心中一定是潇洒朗俊而荣光四射的男神。我喜欢裴老师的洒脱和放手,这种做法和授课方式是被我这种喜欢自由的学生称道的。裴老师担任班主任期间,每次考试年级前一百名学生中,特别是前几十名学生中,我们班学生占大多数。这种方式的教学,往往能保证学生的潜力,让他们在人生的奋斗中有足够的后续力量。过于严苛的纪律约束,会对人的思想造成伤害和禁锢,而内在的动力是前进的燃剂。有一个时期,李英恒老师当过代理班主任,高二以后,李遵三老师当班主任,为班级建设呕心沥血。
白天学习,晚上下课铃一敲响,我就合上书本,去寝室洗刷睡觉。课余时间,在操场上跑步,球场上打篮球。同学们在我带动下,打乒乓球、打篮球十分活跃。高一期中考试时,我在班里考第二名,年级第七名。八六年冬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一名。后来学校在兴隆路与枣林街交叉口处的民兵训练中心大礼堂召开总结表彰会议,我还记得,我的平均分90多分,排名全校第一。那时候,成绩好的学生名字会上红纸黑字的光荣榜,贴在矗立在校园中心的实验楼一楼玻璃橱窗内。毕业后几年,我还能看到橱窗内自己的名字。
锻炼身体,排解压力,学校西边四百米的煤渣跑道上,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有我瘦小刚毅的身影。三千米长跑后大汗淋漓,浑身酣畅,大脑输氧一般,神清气爽,浑身轻松,让我对未来人生满怀憧憬和希望。我的目标是北大、清华。我仿佛看到高远的蓝天下,校园高楼上那迎风飘扬的红旗。我的坚持锻炼引起了体育组张荣福老师、张文祥老师的关注,他们鼓励我,树立雄心壮志。张荣福老师爱怜地说:“胡继晔同学是咱们学校的学生,也是爱运动,长跑成绩很好,后来考上了北大,你跑跑,将来考上清华!”多年之后,张老师鼓励的话语依然响在耳畔,他身穿教练服,口吹哨子的形象在眼前。后来在西北林院读书,我以一万米、五千米冠军的潇洒形象展现出河南小伙的顽强拼搏精神,一度被人们称道。
二
少年心事当拿云。我们青春岁月的动能燃烧着,催动着信念之车嗒嗒向前。那时,学校每年都召开运动会。高一那年秋天马拉松运动会,我们班有十多个同学报名参加。张凤梅同学跑了个女子第一名,奖了一块香皂一条毛巾。何新红跑下来,脸色苍白,有个女生给她剥了一个橘子。我坚持跑下来,没拿到名次,李付中同学在跑步途中,扒到一辆拉砖的拖拉机后面,超越了许多人,获得了第七名,后来被取消了名次。高三那年秋天,我们学校举行秋季运动会,场面宏大。皮肤稍黑的尚伟同学手拿指挥棒,一高一低上下挥动,军乐团奏出雄壮有力的合奏。乐团的同学们身穿礼服,身背牛皮响鼓,金黄色的鼓棒敲击鼓面,发出啪啪啪的巨大声响,几十名萨克斯队员拉动管弦,嘹亮深沉的声音冲向蓝天,形成振奋人心的气势。裴国庆那时是乐队队员,我看到他腮帮一鼓一鼓,全神投入。这次比赛,我为八六二班获得了八分:三千米第二名,一千五百米第一名,八百米第三名。
在一千五百米的比赛中,张荣福老师起跑处发令,他喊“各就位!”,我在心中默念一二三,几乎在枪响的同时,我第一个冲了出去,如同一匹野马。众多选手急急追逐。最后,我获得了第一名。专业训练的张亚华同学,气得回到宿舍,被子蒙头哭了一中午,饭也没吃。我当时实在缺乏爱心,应当去安慰劝解一下争强好胜的亚华同学。
当时在高二下半年,有一些觉得文化课不占优势而体育有些特长的同学改练体育,将来走体育专业考大学。我们班李亚辉的姐姐李克就是改练体育,考到了洛阳师专,现在叶县教体局工作。有些同学,从初中来时就是体育特长生,像84年级的马艾之、赵虎,85级的周通卡,86级的张凤梅孙军章,陈明黎、王兴莹、蔡海焕。相比之下,体育队的同学要付出更多汗水,平时上课,任课老师管的也比较宽松。张凤梅同学耐力比较好,得了女子三千米冠军,以体育特长后来考上了武汉财经学院。邢新德绰号兔子腿,以59秒的成绩打破男子400米短跑南阳记录,多年无人打破。
三
有一个时期,我总是在下午放学后走出学校,到白河岸边散步,缓解高度繁忙的学习带来的压力。那一个时期,我整夜睡不着觉,内心一片焦虑,记忆力严重下降,当然,学习成绩也是一落千丈。从一个受人艳羡的尖子生,好成绩滑落到十名以下,最差的一次考试成绩在班级排到23名,这种打击让我羞愧。我明白这是高度的压力导致的神经衰弱,惟有放松才能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走出五中铁栅栏焊成的黑褐色大门,向北走三百米,穿过房舍密集的村庄,再越过沙丘起伏的槐树林,就能到达白沙滩。一处院落里传出咿呀的唱腔,还有鼓锣和三弦声。我怀着好奇的心理忐忑不安地走进院内,一个身穿戏袍的演员正在敲动架鼓,练习唱功。那人大约三十多岁,见我一个青年学生衣衫整洁而陈旧,也没有停下来练唱。过了一会,见我感兴趣,没有离去,就停下动作问我:“小哥们,你也喜欢曲艺吗?”我并不懂得这种艺术,只是觉得新奇,就说:“我没见过,就是觉得挺有意思。”我们聊了一会,我了解到他们是县剧团的演员,在枣林街道租房子住。以后许多个黄昏,我会时不时地走过小区,走过茫茫夜色,好奇地想着那个白粉涂脸,桃花胭脂涂抹下眼睑的温和的青年演员。在人生的流年里,那年那月那房屋那青年演员大哥,时不时地浮现在大脑中。
沿着荒凉的白河行走,沙丘起伏绵延,一墩墩芭茅在北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河水在窄窄的河道上蜿蜒流动,瘦弱清冷,如我单薄苦涩的青春。天地萧杀,残阳如血,暗暗扣合我苍凉迷茫的心境。对前途的担忧和迷茫,贯穿了一年多的高中生活,差一点儿成为压垮心高气傲的少年心中骆驼的一根稻草。许多年后,这种景象在一些油画中多次出现,恐怕不少人有过同我一样的经历。
从枣林街向北,要跨过一座漫水桥,方能到达对岸城市七一路东头高高的河堤。被压窄的河流,宽不过三米,几根横木板架在几块耸立在水中的石头上,走上去摇摇晃晃,须小心翼翼。我们偶尔走过去,到河北边的堤沿上,站在土堆上远望,一片片槐树林枯叶落尽,河流在黄沙中展现清凉的面容,有些地方形成水泊,镜子一般倒映着蓝天,一片苍凉。
夏季,遇到涨水,滔滔的大水从上流奔涌而来,挟带水草树枝,泡沫涌动,仿佛黄河之水天上来。河水没上南岸的堤沿,没入槐树林,刚好给蓬勃的树木补充充沛的大水。白河水浇灌庄田,也滋养我们的青春。我们那时喝的水,吃的水,都是从自挖的深井抽出来,甘甜清凉。许多年后,我到郑州,饮到的水干涩粗糙,难以下咽。
生活穷困,让我们养成质朴的习惯。大家没有人比吃穿,而是比学习。八七年冬天,因为没有棉衣,我冻得瑟瑟发抖,穿着单衣骑着旧自行车回到家中。家里也没有棉衣,叔叔把他的一件蓝色旧劳动布袄从箱子里找出来,让我穿上。那个冬天,我穿着泛着白光的蓝色劳动布旧棉袄,行走在校园里,格外醒目。棉袄左胸前的机印的四个白字“安全生产”发着白色的光芒,引人注目。
有一个事情让我至今感激。到89年春节过后,课程学完了。老师们已觉得大局已定,不再要求大家加班加点的学习,基本自己复习,外加一点强化,这样就不限制自由和纪律了。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人,我开始放松自己,慢慢的,我的睡眠开始恢复,成绩又好起来。化学课老师是尹清涛,一个中年教师,每堂课都有小测验。一次50道题,我得了96分,他在我们班和其他班课堂表扬,说我得了第一。仿佛为了呼应这次考试老师的表扬,接下来每次小测验我考的都很好,实际上我只是放松了自己,就出了成绩。后来,我总结出一个道理:人成长的方式有千万条,只有适合自己的方式,才是最好的。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春雨润心,师魂点灯。三十多年来,我们牢记母校的教诲,没有忘记自己是黑土地上的儿女,把自己活成一座桥,渡人也渡己。秉持初心,勇毅前行。